杜海先生近答周恒昌先生:你给我的四册线装书,医院天天翻看,真觉得好,我追随赵老师四十年,没写过你这样深度厚度和力度的文章,仅为他的题画诗集写了个跋,实在惭愧。我总觉得他那么达观,又有蓝老师精心照料,他怎么会离开我们?他的去世,我是悲痛欲绝,追思会上的发言,我泣不成声难以表达我的内心。他和你的多年交往谈论,你实录下来了,也使我更加了解了赵老师,补上了我人生的一大课。你的线装书,确实珍贵无比,你是赵老师的知音,我只有好好学习,一次一次地拜读,赵老师的音容笑貌和言谈举止。就时时在我眼前再现。十分感谢你的功德之举!
——“南书屋”记(忆明珠,原名赵俊瑞)文化大革命后期,就在先生家的后门口挖了一条城河,城河与仪扬河相连,水清鱼肥,引来片片江鸥,河的两岸各栽上一排垂柳,隔河相望;浅浅的坡岸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青草。此时先生的心情特别好,曾写过几篇文章,《后门小景》、《青青河畔草》、《隔河柳》以及诗《致我后门口的小河》(两首)等等,描写当时的情景,寄托对小河的感情。一天,先生约我一起去河边看草。我曾与中科院及南京中山植物园的多位植物学家一起采过标本,我们谈论的都是植物的形态特征、生态特性和科属体系。而和诗人在一起,同样是草,却别开生面,另有一番情趣。我发觉先生对杂草的知识也非常丰富,这也是先生散文随笔能恣意汪洋、涉笔成趣的原因吧。在先生眼中,草草就是人,是各具个性、千姿百态的人,他先讲水边不肯红的花,后来,便看到一样讲一样。有一种草叫“萝藦”,柔软的蓇葖果内有十几粒种子;种毛很长,白绒状,打开果壳一看,像是一团白绒绒的线球,先生说,他们幼时称呼是“婆婆针线包”;还有“叶下珠”,小小的果实如粒粒珠玑,一排整齐的挂在叶背主脉下,不为人知,成熟后悄悄落入土中;还有“盒子草”,果实如圆盒,种子藏在盒中,慢慢成熟;还有“掐不齐”(鸡眼草),叶片主脉较细,侧脉凹陷,呈倒人字型,你想掐断叶片,断面永远是倒人字型,不可能掐齐(平);还有“牛膝”,种子不大,壳上有密密的细钩刺,牛走过,正好粘在牛的膝盖上;还有“车前子”,好生路边,叶片上有几条粗韧的弧形纵脉,人踏不死,车碾不烂,一路走来,不离车前;还有“马兰”,群众叫马兰头,其实应写成“马拦头”,马喜欢吃,马看到往往不肯前走,好像是拦住了马头;还有“牛筋草”,仪征人叫“蟋蟀草”,我们山东人称“系马桩”,根深、茎韧,能栓住马,等等。先生还告诉我,水边红蓼(荭草PolygonumorientaleLinn.)就是古诗中的“后庭花”。红蓼大小不一,高者可及人,叶片长椭圆形,长可近尺。穗状花序有顶生、有腋生,淡红色,长可数寸,在水边往往连成一片,“可爱深红映浅红”。《红楼梦》一书也曾提到“红蓼”,第十七回“大观园试才题对额”,贾政一行走在水声潺潺的石洞之外,其景极其清幽,清客们交口称赞,请题所谓“桃花源”、“秦人旧舍”,贾宝玉批其与皇妃省亲“背谬”,按实景改题为“蓼汀花溆”。“蓼汀”者,红蓼之汀也。贾政嘴上虽斥之为“胡说”,实际上还是采用了。但是,后来又被贾元春否定,去掉“蓼汀”二字。提起后庭花,人们想到的就是陈叔宝、张丽华,至于是什么花,则很少有人追问。看注释,有说是鸡冠花的一种,有说就是雁来红,但为何称为后庭花则语焉不详。先生说后庭花是红蓼想必有据,不会杜撰。细想起来,先生所说或许更为合理,一般人家前庭面路,后庭靠水,或有池塘,红蓼生于水滨,正是后庭之花也。如果此说成立,不仅在古诗的注疏诠释上可补此一说,而且也可推想,曹雪芹也许知道红蓼即是后庭花,故元春见“蓼汀花溆”后立即说:“花潊二字便好,何必蓼汀?”侍坐太监飞传贾政,贾政即刻换了。元春没有提任何理由(理由不好说?),而贾政也换得太快(心领神会?)处处都是四字题名,偏此处“二字便好”?事颇蹊跷。元春正是皇妃,忌惮此花耳,贾宝玉那里知道“红蓼”就是后庭花,与“秦人旧舍”同样背谬呢。此处蹊跷不是今天我才发现,刘文典早就发现了,但他的解释是,“花潊反切为‘薛’,蓼汀反切为‘林’,可见当时元春已属意宝钗了”。但是,此时离宝玉谈婚论娶为时尚早,何必要太监“飞传”贾政,贾政又即刻就换呢,而且,该换的也不是这一块,元春走后再一起慢慢换也不迟啊。如果真的按后庭花(红蓼)暗讽皇妃“索隐”起来,或许还可做一篇大文章呢。不过,我想,此说即使未必就是研究《红楼梦》的新发现,但是至少还是可以作为“红楼”谈资吧。那天,我们一边看草,一边交谈,走不多远就看到有几十种草。后来先生写了一篇散文《青青河畔草》,文中写道:“所谓青青河畔草,真乃芸芸众生,各有其类,并非清一色。诸如鸭跖草、鹅儿肠、蛇莓、乌蔹莓、马兰、益母草、罗罗藤、小飞蓬等等。我若走进草丛里,不出十步方圆,便能认出一二十种之多,这河畔原是个百草园啊!”但不久以后,先生对县委发动的一次支农运动送肥下乡,铲光了河边的青草而感慨万端,并诉之于笔。“天涯何处无芳草”?为什么一定要兴师动众,将仪征城河边的青草铲去,又大造声势,调动几十辆卡车远送几十里以外的大仪、大巷公社?我和先生深有同感。其实,对于小草,这还不是大的劫难。这些小草无需等到来年才“春风吹又生”,几场雨后,小草们又会发芽再长,不用多久,就会从“离离”长成“萋萋”。真正的劫难是在多年以后,那时我从外地回到仪征,突然想旧地重游,重温当年与先生在河边一起看草的旧梦,谁知到了河边大吃一惊。河边都砌成垂直的石岸,加了石栏杆,沿河边用毛石铺路,石路的里面是清一色的马尼拉草坪,岸边生物荡然无存。石岸切断与灭除了河与岸之间水生、两栖、旱生的生物链。生物链即是食物链,由于缺乏食物,河中的鱼虾越来越少,江鸥也不再来。生态不再平衡,河水富养化,变绿、变黑。鲁迅幼时离开百草园时说“Ade(再见),我的蟋蟀们!Ade(再见),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!”而现在的小孩只能说:“永别了!婆婆的针线包!永别了!虫声与蛙鸣!”先生后门口的百草园也只有到梦中回味了。所幸的是,先生写下了这篇文字,可以让后人知道我们仪征城河的岸边,曾经有过如此之多、之美的“青青河畔草”。我当时看到,不仅仪征如此,扬州、南京和我所到过的其他城市也无不如此。即使在农村新建的小区内,水池也用水泥砌岸,本来池边近水,百草可得入春先机,现在,“池塘生春草”的意境,我们也只有到古诗中去体会了。出于杂草科学工作者的良知,我以仪征城市绿化的得失为例,写了一篇学术论文:《城市绿化与生物多样性》,发表在《杂草科学》年第2期上。文中阐述了我国传统的“道法自然”的景区观念,指出商业化的开发,名为“绿化”,实际上是对生态环境无法恢复的破坏。这篇论文的观点和论据,我在网上看到曾有不少人引用,说明这一问题的普遍性。不过,现在一些景区已注意及此,作了改进,在离我现在的住处不远,北固山到焦山的大堤坡上,人们将坡岸分成三个层次,不同层次生长着不同生态型的植物,既有分割又融为一个整体,在不同的季节,一层一层,一带一带,叶片变色、花果更新,赏心悦目。水边还种植一丛丛的芦苇和水生植物,鱼在草丛间游来游去,每到假日,水边站着或坐着垂钓的人,全神贯注而又悠然自得。今年春天,我漫步在扬州汉唐文化景区保障河边,堤岸不用石料,而是种植柳树及一丛丛的灌木,树木间生长着多种草类,碧波荡漾,浸润堤岸,我竟然发现草丛中有多时未见的、成片的白花点地梅与黄花小毛茛,相间而生,小毛茛的花瓣有一种特殊的亮色(蜡质),在早晨的阳光下分外耀目光鲜。每当这时,先生似乎还在我身边,娓娓而谈,唉!我真想先生能再和我一踏翠寻芳啊!二零一七年十一月八日
附录:原仪征作协主席汪向荣留言:周恒昌先生还是研究野草的专家,原在仪征工作,现居镇江,藏书上万。早年就出过诗集,低调、敦厚、博学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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